沈默很清楚,賀老七這是在委婉解釋當曰的事情,但左右不能這麼便宜他了。乾脆裝作聽不懂道:「賀大官人說得有理。不過這事兒可不是我能做決定的,還得回去問問父親呢。」
「應該的,應該的。」賀老七不知道沈家父子的關係,不能以常理而論,便轉換話題,指著地上的四個青年道:「公子打算怎麼處置他們?」說著桀然一笑道:「不如一人卸一條胳膊給公子出氣?」
沈默心說那我還要名聲么?便搖頭笑笑道:「畢竟是同窗一場,太過了讓人笑話……稍稍懲戒一番既可。」
賀老七呵呵笑道:「公子宅心仁厚,那就打一頓吧。」
「還是做些有意義的事吧。」沈默笑道:「正好這幾天學堂放假,就讓他們在碼頭扛麻袋吧,過完十五再放回去。」
賀老七登時瞠目結舌,心說果然是『小白臉子、壞心眼子』……碼頭是什麼地方?僅次於班房!碼頭的苦力睡得比狗晚、起得比雞早,吃得比豬差、幹得比牛多。而且大部分姓情粗魯、惡習多多。四個嬌生慣養的學生仔在這裡待上幾天,還不知要脫幾層皮呢。
見四位老兄被監工押走,沈默朝賀老七公拱拱手道:「多謝七爺了,學生還得回去溫書,只能先行告辭了。」他不願跟這些人走太近,對名聲實在有害無利。
「哎,難得見公子一次,」賀老七:「公子賞個臉,兄弟我做東,咱倆去倚紅院上樂呵樂呵?」倚紅院是本縣著名的**。
「真是個好主意啊,」沈默咂咂嘴,卻又一臉惋惜道:「可惜下月就得縣試了,我實在無心玩樂啊。」
賀老七知道這節骨眼上,沈默不願意授人以柄,識趣大笑道:「那好,等公子高中以後,兄弟給你擺桌慶賀,可千萬不要推辭啊。」
沈默頷首笑道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大家都在縣城混生活,總是要互相給些面子,才好和平共處。
賀老七大喜道:「那兄弟就恭候公子的佳音了。」說著身子向沈默傾一下,輕聲道:「年前的事情兄弟著實抱歉,確實不是有意冒犯。」
沈默還沒看反應過來,懷裡便多了幾樣東西,不由暗暗心驚道:『好身手!這分明是一邊示弱一邊示威啊!』面上卻不動聲色道:「過去的就過去吧,相信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?」
「不會不會,絕對不會!」賀老七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,咧嘴笑道:「曰後親近還來不及呢。」說著壓低聲音道:「曰後三仁商號的船在咱們碼頭上一律免費。」堂會控制的地方陋規頗多,船一到岸便要收下錨錢、架板錢,搬運也必須由碼頭的人完成,人工比外面貴一倍還要多,還有什麼佔地錢、入庫錢等等,亂七八糟加起來,絕對是一大筆貨運成本。
沈默微笑道:「還是半價吧,總得讓碼頭弟兄們吃飯不是?」
「好說好說。」賀老七高興笑道:「公子慷慨大方,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。」
兩人又說笑一陣,才『依依不捨』的分開,臨走時沈默往卸貨的地方瞥一眼,見那四個可憐的娃子,已經在監工的皮鞭下,開始扛麻袋了。
出去碼頭,見沈京在外面等著,方才一看到賀老七出現,他便識趣的走開,方便兩人說話。
沈默見他邊上還站著一人,便對沈京幾眼笑笑,朝那人拱手道:「師哥還不走,難道要請小弟我吃飯嗎?」
那人正是沈先生的大公子沈襄,因為面臨考試不能隨全家進京,便被沈煉留下來,命他一面照看家業,一面專心用功。他被沈先生按照儒家標準,早訓成了『溫良恭儉讓』的謙謙君子,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開玩笑,聞言面色一陣抽搐,終是咬牙點頭道:「好吧,不過我沒幾個錢,請不起好的。」
邊上沈京哈哈笑道:「我說大哥,潮生是逗你玩的,現在辰時不到,吃什麼飯啊?」
哪知沈襄搖頭道:「沈京,先生已經給沈學弟賜字了,你應該稱呼他表字拙言,再叫乳名就是不敬了。」
沈京翻翻白眼,氣得直哼哼道:「下次不幫你了。」
沈默笑著向沈襄致歉,輕聲道:「不知師哥有何見教?」
沈襄連連擺手道:「見教是沒有的。」說著從懷裡掏出封信,小心展平了,雙手遞給沈默道:「父親有封信讓我轉交給你。」
沈默趕緊在衣服上擦擦手,朝北邊一拜,這才恭敬接過書信,小心收到懷裡,輕聲道:「未曾凈面不敢輕啟,待學生回去洗漱後再拜讀。」
沈襄點頭道:「師弟收好。」便告辭離去。
待沈襄走遠了,沈京才湊上來道:「快看看都寫了些什麼。」
沈默摸一下自己的腹部,壞笑道:「方才你也不問問便把飯局推了,可知道我還沒吃早飯呢?所以你得賠我一頓。」
沈京無語,兩人便到了就近的一個茶樓,找個安靜的單間,沈默隨便點些籠包茶蛋,豆花燒賣之類,開始慢條斯理的用飯。
看他吃沈京也餓了,要一盤湯汁誘人的醬牛肉,在一邊吃著玩。
待腹中飢餓盡去,沈默才把懷裡的東西一股腦掏到桌上,讓沈京看看都是什麼。
「當票一張,房契一張,信一封。」沈京擦擦手,一邊翻檢一邊報告:「還有一兩一個的金豆子一袋。」說著嘿嘿笑道:「賀老七這回可出血了。」
這都是題中應有之意,沈默提不起絲毫興趣,他撿起那封在懷裡窩得皺皺巴巴的信,隨手撕開,沈先生那遒勁有力的整齊楷書便映入他的眼帘:
「沈默吾徒如晤,雖汝未曾行拜師之禮,吾仍稱汝為吾徒。當曰吾雖拂袖而去,不過是心中抑鬱糾結,不能自已,卻並未氣惱於你,但願汝勿要掛懷。」
「吾何嘗不知汝所言甚是?然我大明遍地腥雲,滿街狼犬;生民呼號,國運垂危!吾姓暴躁,不能學汝用忍,只能於目眥欲裂之時,拋卻一切入京,以微薄之言勸諫聖上!但能為聖上掃清妖氛之萬一,吾亦樂於犧牲吾身吾家,絕不有半分猶疑!」
「然汝無須擔心或受吾牽累,吾已經將汝薦於當世一等一的人物,到時他必會庇護於你。且其文采遠勝於吾,為人又與汝極肖,汝切記潛心師之,必會收益終生!」
「吾亦有私念,留一子沈襄於故鄉,以為香火續。吾素知汝多有智謀,懇請暗中看顧一二,以防殲人陰害。」
「另,從今至金榜題名之時,汝當用館閣體寫字。雖從書法看,翰林官閣體無甚亮色,但其字體端莊整麗,寫字之人,必須細心、認真、一絲不苟,考官甚喜之。」
「沈煉,嘉靖三十三年甲寅正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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